
【菊韻】父親的古稀之年(散文)
人生七十古來稀,父親的歲月已經來到了他的第七十一個春天。我在這個春天,見到了父親晚年生活的所有細節。
一個人在家的父親,現在陪伴他的是四只母雞,去年下半年買來準備春節吃的,后來因疫情襲來,我們兄妹都不能回家,所以一直養著了,中間還失而復得?,F在一個個長得體闊肉滿,下起了蛋來。父親在雞籠的上面用紙盒放了四個雞窩,好讓它們各得其所下蛋??墒菗赣H講,那幾只雞寧愿排隊在其中的一個窩里做這件大事,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父親有一輛小電動車,日日騎著,一時上到山坡,一時上到田畈。村里人問我父親去哪兒了,剛才看著騎了個車。父親不喜好在人堆里聊天,所以在村人眼里有點神出鬼沒。也難怪,我家離以前的老村莊隔了村口的大池塘。
我到后山的時候,在一個大山坡的路邊看到了父親的車,而他,其時正戴著一頂灰布帽子,拿著砍刀在砍斫一人多高的荒野雜草。原來父親說的養羊就是在這兒。他說要在路邊蓋個小屋值夜和做羊圈。70歲的父親,花白的頭顱,將會跟羊群混為一體,那每一根白發曾經都浸染過芳華。這次新冠疫情,國際及國內形勢都不是很好,我心有隱憂,潛在的風險和對父親的身體擔憂讓我要提出反對意見??墒?,我知道,我勸說不了他。父親一生固執和無畏,只要決心要做的事情,十頭牛也拉不回,更具有愚公移山精神。我家的房子,曾經就是父親一天天在挖平一個小山包后建起來的。
除了準備養羊,父親還種了將近200棵油茶樹。疫情封村期間,買不到油茶的樹苗,父親硬是在山上尋挖了將近200株嫩苗,移種到田間地頭我家的自留田地及山場里。那天,我去看父親拔草。一片地里,父親在彎腰干活,手機放在地上,信息此起彼伏。也不知道70歲的父親手機里都有些什么群,前年教他玩會了支付寶,去年看過他有一個旅游群,去年上半年可能剛剛從武漢返回農村,迷茫之中,出去旅游了幾次,買了一堆保健養生產品,花了一萬多。當時真是怎么也沒有想到勤儉節約一生的父親怎么會舍得如此一大筆錢的。分析原因,可能是到了年紀,惜命起來了。不管手機如何信息繁忙,父親并不理會。我也終于知道為什么經常打他電話沒有接聽了。
父親的傘也放在旁邊。天空烏云就在頭頂,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一朵,山巒輕霧在繚繞。雨點似乎搖搖欲墜,清風陣陣,有著植物的呼吸和呢喃。這樣的時候,在田野勞作確是一種享受。父親的四周,淺草已能沒馬蹄。父親在把它們一把把的扯起來,這些草實在不該占著這么好的地方。油茶苗在哪兒呢?我想幫父親拔草,可怕拔了茶苗。記得小時候幫父親在菜地里除草,居然拔了韭菜,留了野草。在按一定間隔被枯草圍起來的坑里,我看到了油茶的樹苗。小小的油茶苗,舉著幾片稀拉的小葉子,比一棵草并不強壯,葉子也不如旁邊的野草綠。這么小小小小的它們,能活過來,活成樹,開出白色的茶花嗎?父親說成活率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如果能挺到冬天就差不多活下來了。死了的只能等來年春天再補種?,F在,這小小的樹苗,有的在纖細的枝頭,冒出了細沙粒般的紅點,據父親說那是茶苗萌發。那一粒紅,像我的感動棲歇在那兒,也像父親在他晚年歲月里的一粒夢在清風里呼吸。我問過父親我在西山坡上見過的別人家一米高的茶樹,父親說有三年了。我看看父親的茶樹,還只是一棵草的模樣,可是父親,已經白發蒼顏。
雨水豐沛的時節,土壤濕潤松軟,適合栽花種樹。哥哥想種牡丹,海棠。疫情后解封的集市上,賣樹苗的吸引了不少人。只開花不結果的樹,在父親的土地里沒有一席之地。屋前屋后的菜地里,滿是父親的菜,還有果樹。就是能發現一點空地,那也是干干凈凈的,想來父親早有規劃,只是一時還沒有騰出手來。哥哥不敢隨便動,父親一貫認為我們是五谷不分不懂土地的人,更不懂好好對待和珍愛。父親不愛種花,他骨子里是一個實用主義的老農。哥哥說父親實在是一個沒有情趣的人。哥哥想種花。我在旁邊幫腔:“花好看,種了花我就會經?;丶伊??!?br />
果然就有了可以種花的地方。那是在河邊的一塊地,我小時候在農村生活的時候,那是我們家一個菜園子,一彎水在旁邊悠悠地過去,如一段寧靜的光陰,從未知之處款款而來。不知道當時是生產隊分的還是父親開荒所得,現在已經荒了很多年了,然而草卻都是春天里最好的野草,顯然父親也還沒有來得及抽出時間來打理,父親給我在保護每一寸領土的感覺。菜園的外圍已經用大小不一的褐黃石頭做起了約半米高的石坑,也不知道父親是什么時候來拾掇起來的,得花不少時間。連哥哥也驚奇,老父親螞蟻搬家燕子銜泥一般的能量如此之大。
父親的冰箱收拾得很干凈,切好冷凍了的肉,一袋袋的放了不少,顯然已經放很久了。我不禁有點生父親的氣,為什么不吃呢,都放得變了顏色。父親說是沒有時間做來吃。父親做事一貫認真講究,唯有對做飯,真是一竅不通,對吃飯也是填飽肚子就行。然而他實在是一刻不能停歇的。本來,他外面干活回家時菜已經差不多炒好了,等飯菜上桌又不見了他的人影。房前屋后去喚,他卻是去菜地里掐菜苔子去了。
父親不好酒,似乎滴酒不沾。小時候我家也開過酒坊。當年父母親的臥室里有一個很高大的酒甕,似乎比我矮不了多少,缸口用塑料紙蒙了,想是沒有賣出去的酒。然而,父親卻是一直放著的。一個酒漏子和一個竹舀子就掛在瓦甕邊的墻上,似乎在默默講述一個有關酒的久遠故事。后來不知道這酒放了多少年??墒?,這兩年,父親卻似乎慢慢地喝起酒來了。去年端午節回家,就看見父親拿了杯子小酌。我倒是好生驚奇。這次吃飯,父親又拿出了酒杯。他喝酒,我吃飯。飯畢,居然把一張臉喝得醬紅醬紅的。他自己不好意思地說:“不小心喝多了?!背酝觑堈諛域T著他的電驢子出門干活。
晚上的時候,父親的臥室門開著,燈亮著,斜靠床頭的父親似乎是瞇著了,耳朵里塞著耳麥,不知道是在聽音樂還是聽什么。我輕輕叫醒他脫衣服睡覺,擔心他受涼。人老了,倒如小孩子一樣能不小心睡著的。我關了門以后,父親的房間里傳來父親的說話聲。又是在跟那個阿姨視頻聊天了,讓他去武漢。我想,父親是再也不會離開這個村莊了,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西山上將有他黃昏的牧場,東溝旁有他剛種下的油茶苗,房前屋后還有他各種各樣的蔬菜和水果,都等著他呢!
父親正好跟新中國同年。父親的茶樹旁邊,一個幾百畝的果園已經種下了苗,父親的西山坡對面,鄰家一個山坡的桔樹已經挺直了腰。古稀的父親,也還有夢。父親夢想的旗桿深深插在一個大時代的土壤里,旗幟獵獵飛揚,大有“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之勢。
我希望父親健健康康地活著,一百年對他來說似乎不夠,他恨不能向天再借五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