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落云村的秋(散文)
一
我和巖走在山路上,山野寂靜,不見一人,只有鳥飛來飛去,為空曠的山野注入一份生機。山間遍布密密的草,已失去鮮嫩的顏色,它們把青蔥奉獻給了春夏,如今只剩下滿目枯黃,在秋風里瑟瑟著。有花夾雜其中,有黃有紫,有紅有藍,美感紛呈。除了花草,還有樹,大多黃葉紛披,又明媚,又蕭瑟。有的樹已落光了葉,只剩下枝干,遒勁,剛硬,在遼闊的秋空下如一幅古樸的明清水墨畫,滄桑流蕩。
拐了一道又一道彎,終于看到前方的峽谷里出現一個村莊,落云村到了。
下坡??吹揭粭l小河,汩汩流淌,有鵝卵石散落于河中,水碰到石,水花四濺,柔情萬端。河的一邊是人家,多為土屋,土黃色,很古拙,很質樸。也有磚瓦房,二層樓,在土屋間很惹眼。已近黃昏,人家的屋頂上滲出了縷縷炊煙,凌冽的空氣里漫溢著煙火的氣息,溫暖而安穩。河的另一邊是田野,有田地,也有菜地。田里有稻谷,黃燦燦的,彰顯著秋的隆重和豐碩。有的田光禿禿的,稻谷已被收割,只剩下短短的稻茬。菜地的菜鮮艷欲滴,有花菜,白菜,蘿卜,萵筍,包菜等。有農人在田地里勞作,澆水,鋤地,施肥。田園的氣息撲面而來。
過橋。橋是石拱橋,古老,斑駁。巖說,橋有幾百年了,自有落云村,就有這座橋。橋上不時有人走過,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扛鋤頭的,挑糞桶的,牽牛的,背籮筐的。有的人停下,和巖熱情地打招呼,并和善而好奇地打量著我。
下橋,進入一條巷子,經過人家的門前。有的人家用竹籬笆圈起一個小小的院子?;h笆上有枯藤縱橫,搭著絲絲縷縷的蘿卜條或雪里蕻。有年輕的女子抱著嬰兒坐在門前的竹椅上,邊哼曲邊用手輕輕拍著孩子。
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朝我們跑來,對著巖歡快地叫了一聲“阿叔”,那是巖的侄子小志。小志很機靈,看著我,甜甜叫“阿姨”,麻利地搶過巖手里的包,抱在胸前,飛快朝前方跑去,邊跑邊回頭大聲說:“阿叔,我趕緊告訴奶奶去,她一定喜死了?!?br />
又有兩個五六歲的孩子跑來,叫巖“舅公”,他們是巖大哥的外孫。巖從口袋里掏出幾顆糖分給兩個孩子。孩子邊吃糖,邊蹦蹦跳跳地跟在我們后面。
走到巷子的盡頭,往右拐,經過一戶人家,房子是三層樓,青磚黑瓦,飛檐翹角,很氣派。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婦人背對著我們在收門口晾曬的衣物。巖喊了一聲“大姐”,婦人回頭。她面貌端莊,風韻猶存,年輕時想必有幾分姿色,穿著一身咖啡色的中式對襟衣服,很大方,有古風。婦人是巖的一個遠房親戚,老公曾是村里的村長,三個孩子都在縣城工作,大兒子在縣政府做辦公室主任。家境在村里屬上等人家。大姐笑瞇瞇地和巖說了幾句話,又拉著我的小手,親熱地叫“阿妹”,讓我晚上有空到她家玩。
上了幾個臺階,是一片空地,四周有幾座房舍。左邊一座低矮的土屋前,站著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人,很瘦,那是巖的母親——張媽媽。老人看到巖,激動地朝前邁了幾步,大聲地說“我的崽呀,你回來了”,聲音顫顫地。
二
進屋。迎面靠墻是一個灶臺,很舊,灶壁上的石灰大多已脫落,上面架著兩口鍋,鍋蓋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灰。灶臺上凌亂擺了油鹽醬醋、碗盆之類。屋子的一角,用幾塊碎磚圍成一個小灶,天花板的橫梁上垂下一個鐵做的吊鉤,掛著一個小鐵鍋。此外,屋子里還有幾張竹椅和小木凳,一張掉了漆的小木桌,幾樣簡單的炊具。這是廚房,也是客廳兼飯廳。
屋子僅一間房,小小的,泥巴地,凹凸不平。窗很小,木框,沒有玻璃,只用一層塑料薄膜罩著。一張古式的木床上垂掛著白色的蚊帳,綴了不少補丁。還有一張桌子,一個柜子,一個小木梯,都是舊舊的,處處透著清冷和寂寥。
早聽巖說過,他父親過世早,三個哥哥和兩個姐姐成家后,母親一個人住。三個哥哥都是農民,平日里輪流給老人一點糧食和菜蔬,年節巖和兩個姐姐會給點錢,老人再靠自己種點小菜,養幾只雞維持生活。只是三個哥哥孩子多,過得都不好,巖工資也低,大家能給的實在有限,所以老人過得很清苦。
張媽媽喜滋滋地張羅晚飯。殺雞;到菜園摘菜;到雞窩里掏出幾個雞蛋;又到閣樓翻箱倒柜取出一把小魚干和幾個香菇。那天是周末,巖二哥的女兒小蘭放學歸來,也過來幫忙。小蘭十五歲,長得甚是秀氣,她上頭還有兩個姐姐,大姐去了廣東打工,二姐從小在外婆家養著,小志是她的弟弟。小蘭燒火,洗菜,張媽媽切菜、炒菜。我要幫忙,張媽媽不肯。飯菜做好,香氣滿屋。張媽媽要小蘭留下吃飯,小蘭懂事地拒絕,說已答應阿媽要回去吃,然后飛快地跑了。
吃完飯,天已擦黑,我和巖去河邊散步消食。
月亮出來了,泛著清冷的光。坐在河邊的鵝卵石上,秋風清冷,令人舒爽。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叫聲,或幾聲嬰兒的哭聲。流水聲叮叮咚咚,如歌如樂。鄉村的夜真靜呀,想起東莞的夜,車流不息,燈火通明,夜如白晝,和落云村的夜有天壤之別。這樣的夜真好,心都安靜了,靈魂仿佛變得澄澈。月慢慢爬上中天,又圓又大,月色皎潔,像霜,覆蓋在村莊之上,河流、小橋、房舍、田野呈現出朦朧的輪廓,真美。
回去時,人家的燈已熄滅,人們都已入睡,我們踏在清瑩的月色中,仿佛踏進旖旎的宋詞里,萬千曼妙。推開虛掩的木門,“咯吱”“咯吱”地響,張媽媽坐在竹椅上打瞌睡,一頭白發在燈光下明晃晃的。
巖去二哥家和小志睡,張媽媽睡閣樓,把房間讓給我睡。床上已換上新的被褥和枕套——白底藍花的床單,藍底紅花的被面,樸素而鮮艷,散發著陽光的香氣。睡在古老的木床上,如睡在久遠的光陰里。在小蟲子的啁啾里,在月光流動的聲音里,我墜入了悠遠、深沉的夢境里。
突然被一個女人的聲音驚醒,女人呼喊著“春呀,你回來呀,別在外面玩呀”,聲音如泣如訴,綿長,尖銳,劃破寂靜的夜。聽得人心里毛毛的,我無法入睡,翻來翻去。張媽媽似覺察,披衣下樓,告訴我,是隔壁的鄰居在給孫女“叫魂”呢,讓我別害怕,“叫魂”是落云村的風俗。但凡小孩子晚上鬧騰或身體不舒服,就認為是魂丟在外頭了,大人就站在門口喊孩子的乳名,把孩子的魂喊回來,這樣孩子就不鬧騰了,病也好得快。
女人的聲音綿延不絕,持續了將近十分鐘,方才安靜,我又沉沉睡去。
三
次日清晨,我和巖往方平家走去。方平是巖的發小,自小一起長大,上學,到河里捉魚,游泳,去山里砍柴,比親兄弟還親。因父母身體不好,身為老大的方平初中沒畢業就回家干農活,二十歲時娶了鄰村一個女子為妻,生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如今都會打醬油了。
路很窄,遇到對面有人過來,需側身避讓。前方是蜿蜒的山,山間有霧靄,隱隱約約,輕輕盈盈。
來到方平家,方平正在門口砍柴。他是一個很壯實的男子,皮膚黝黑,看到我們,憨憨地笑。方平的妻子小慧是一個健壯的女子,梳著兩根麻花辮,眼睛大大的,笑起來很好看,給我們端來兩杯糖水就到廚房忙去了。水真甜,喝完,杯底還殘留著一層厚厚的糖。
方平怕我聽不懂當地話,用普通話和我們聊天,說得不太標準,說錯了臉就紅。他看上去很豪爽,卻是個害羞的漢子。
聊天得知,方平并不喜歡農村的生活,太沉悶,太單調,一天到晚為了一點吃食在土地上拼命地刨呀刨呀,耗盡心血和力氣,可是一年到頭只能維持溫飽,手上沒什么錢。新蓋的房子,一大半是借的,因為沒錢只蓋了一層。他很想去廣東打工,村里不少年輕人都去了廣東,巖大哥的女兒女婿,二哥的大女兒也去了??墒撬赣H就是不讓他去,說他要是敢走,就死給他看。他很無奈,很郁悶??墒且膊蝗踢`背母親,他是個孝子。說著說著,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巖安慰他,說出去打工也不容易,被人管著,看人臉色,在家自己干活,空氣好,水好,無人管束,自由自在,也不錯。
早飯就擺在門口吃,那時太陽已出來,也沒有風,很暖,很舒適。門口甚是闊朗,前方是無邊的田野,視野極好。菜真豐盛——五花肉燉筍干,鴨子燉蘿卜,地瓜粉圓子,荷包蛋,煎豆腐,干豆角燉小魚干,炒大白菜,豬肝湯,像過年似的。方平把幾個關系好的鄰居請來一起喝酒劃拳。巖說,農村人但凡家里有客,弄點好菜,都會請關系好的村民一起來吃。女人孩子卻不上桌,小慧帶著孩子在廚房吃。
酒是自釀的米酒,方平要我嘗一下,我抿了一小口,火燒火燎的,不敢再喝。他們頗豪放,還沒吃菜,先喝酒,劃拳。方平和巖劃拳,老輸,喝了不少酒,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最后,方平醉了,醉眼朦朧地說:“今天好痛快,很久沒有這么醉了,醉著舒服,不要醒來多好?!甭犃巳诵睦锼崴岬?,可見他內心的苦悶和壓力。他是一個有想法的人,因為命運,因為家庭,被困在了這個小山村,可是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過得并不快樂??墒?,每個人不都是背負著自己的責任和使命活著嗎?誰又能擁有純粹的快樂呢。
四
從方平家出來,我們沿著河邊走,去看巖的一個遠房堂哥。
路上,從巖那兒得知,堂哥也算是村里的一個傳奇人物,年輕時是村里的赤腳醫生,醫術不錯,更有醫德,若孤苦老人,就不收診費,有時甚至不收藥錢。有人說堂哥傻,堂嫂卻從未責怪堂哥,反而支持他。兩口子很恩愛,生了四個兒子,過得很幸福。
可是命運對堂哥太殘酷。一次堂哥騎摩托車去縣城進藥,發生車禍,雖然保住了性命,卻失去了雙腿。堂哥一度痛苦不堪,為了不連累堂嫂,幾次想自殺,幸虧堂嫂發現及時。在堂嫂苦苦的勸說和淚水中,堂哥決定好好活下去。有的村民敬重堂哥,可憐堂哥,小病小痛的,依然上門找堂哥看病,只是今非昔比。平日里堂哥就坐在床上看看書,聽聽廣播,日子過得倒也充實??墒撬睦锟嘌?。最苦的是堂嫂,一個女人,要做繁重的農活,要喂豬,養雞鴨,做飯洗衣,收拾屋子,要照顧四個年幼的孩子,還要照顧堂哥,生活的壓力和勞累可想而知??墒翘蒙臒o怨言,從不向人訴苦,默默承受,面對堂哥,總是輕言細語。一個女人,若不是深愛一個男人,如何能有如此巨大的毅力和勇氣,去背負命運的重負。好在如今有兩個孩子大了,去了廣東打工,每月會寄點錢回來,堂嫂的擔子減輕不少。
進入一所老屋,穿過狹長的穿堂,左拐,我們走入一間房。里面很暗,開著燈,床上坐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臉色蒼白,卻很精神,捧著一本書在認真地看。那就是巖的堂哥了。堂哥看到我們很興奮,趕緊請我們坐,然后大聲地喊堂嫂倒茶,聲音甚是洪亮。
很快進來一個憔悴的婦人,額頭和眼角遍布皺紋,頭發白了一大半,手里端著兩杯茶。她就是堂嫂??吹轿覀?,堂嫂滿面春風。堂哥說要留我們吃中飯,吩咐堂嫂趕緊去殺雞買肉,又讓堂嫂中午請哪幾個人來陪巖喝酒,語氣干脆利落。堂嫂則低眉順眼地應承,不時為他拉拉被子,扶好靠枕??吹贸?,雖然這個家里里外外靠她,她卻把堂哥當成家里的主心骨,頂梁柱。這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她在不動聲色間維護著堂哥作為一個男人的自尊和面子,讓他活得更有自信。這也是堂哥為何如此達觀,如此精神的重要原因吧。
巖起初婉拒,怕麻煩堂嫂。堂哥有點生氣地說:“你是公家人,瞧不起殘疾哥哥,連一餐飯也不肯吃了?!睅r趕緊笑著答應。
做飯的間隙,堂嫂不時進房,為我們添水,或者為堂哥揉捏一下雙肩和手臂。堂哥對巖動情地說了一句:“沒有你堂嫂,我活不到現在?!碧蒙﹦t說:“你堂哥要是走了,我就到廟里去?!甭犞畡尤?,多么動人的情話,可見堂哥堂嫂感情多深。在他們身上,我看到愛情純真而美好的樣子。讓我對愛情有了更深的認知——愛情不僅是風花雪月的浪漫和纏綿,更是患難以共的堅守。愛一個人,不僅在他青春韶華、風光得意之時,那時,他會有很多人來愛。若是在他蒼老和疾病時,在他落魄潦倒時,還能執著地愛,癡情的相守,那才是真愛。
五
臨走那天,巖的哥嫂紛紛送我們東西。大哥是一壺菜籽油,一大包油豆腐干;二哥是一大包地瓜粉,一袋小魚干;三哥是地瓜干,干豆角,干辣椒皮。方平提來一瓶芝麻油,一大麻袋的菜——有大白菜,白蘿卜,包菜,紫菜薹,花菜,菜上還沾著露水呢,方平一大早去菜地里摘的。大包小包,擺了滿地。
巖的大哥和方平幫我們提包拎袋,送我們去黃沙鎮坐班車。一路方平和巖竊竊私語,難舍難分。方平讓巖經常給他寫信,巖讓方平抽空去九宮山住幾天,方平嘆氣:“家里一大堆事,哪里走得開?!?br />
車子開動,大哥和方平目送我們,不停和我們揮手,車子裹著灰塵往前移動,我和巖回頭,看到他們還在揮手,直到變成一個小黑點。
誰說秋色總是蕭條,秋色里的人們有著各自的生活,不管人生是順與不順,秋色似乎都不影響他們,他們從不言風景,但他們卻是把生活的溫度注入季節里,這樣的秋,放在落云村,別樣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