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釀豆腐(散文)
一
三岔屯是個大鎮,自古以來就是水旱碼頭、交通要道。鎮子西邊緊靠秀水河,據說秀水河當年是遼國蕭太后的運糧河,把從海上運過來的南方糧食通過秀水河運往上京,就是現在的北京。秀水河在三岔屯分出了一條河汊,往東據說可以通往唐山。旱路有從天津往東北方向的官道,可以一直通到山海關再通往關外。這樣的冀東重鎮當年繁華異常,曾經有個笑話說,一個盲人在三岔屯轉了一天也沒走出鎮子,他發感慨地說:“十個天津衛也不如一個三岔屯?!?br />
在三汊河口和官道交叉的橋頭,有一個百年老飯館,名叫“興隆館”,是一家祖輩相傳的飯館。飯館的東家姓“?!?,大家有時候也叫“牛家館”或者開玩笑叫“牛逼館”。這家飯館的飯菜也算得上真“牛逼”,他們做出的幾道祖傳菜,連天津、北京的大飯店都做不出來。他們祖上留下家訓:飯館掌勺的絕不能雇傭外人,必須由嫡系傳人掌握,以免手藝外泄,就連跑堂伙計也盡量用家族的人擔任。興隆館營業百年,錢自然賺了不少,他們在三岔屯的鎮子里面蓋了幾所青磚到頂的大宅院,但是卻沒有購置一厘一寸土地。那時候發了財的有錢人家,哪怕是住在京城,也要在家鄉購置土地,農耕社會,土地就是根本。牛家的老祖宗卻不這樣看,他們認為,哪怕你打下千萬石糧食,最后也是為了吃到嘴里,我這里能滿足你的口腹之欲,還不是全都往我這里送?
興隆館一輩一輩往下傳,后來傳到了牛樹花這里。大家不要看名字以為這是一位女性,當年牛家人丁不旺幾輩單傳,到牛樹花這里還是獨自一人沒有兄弟,農村人迷信給男孩子起一個女性名字好養活,就給他起了個女性味十足的名字。
興隆館掌勺兼掌柜的身份當仁不讓地落在牛樹花的身上。
二
牛樹花當家執掌興隆館生不逢時,正趕上日本鬼子侵占中國。三岔屯這樣的地理位置,誰都能看出軍事上的重要性,鬼子兵立刻在水路交叉的橋頭,離興隆館不遠的地方修起了炮樓住上了日本兵,皇協軍、偽警察局跟著組建起來。國民黨軍統的特遣隊也經常在三岔屯附近活動,后來在共產黨領導下建立了“冀東抗日根據地”,根據地的敵后武工隊也來到了三岔屯。
不管是日本鬼子還是軍統特務,還有敵后武工隊,雖然大家目的不同,有一樣卻是相同,都要吃飯填飽肚子。炮樓里的日本鬼子發現興隆館飯菜好吃,隔三差五就要“米西米西”,不過他們不會坐到飯店里吃飯,而是讓飯店跑堂地給送到炮樓上。但是“皇協軍”“偽警察”卻擺不了這樣的譜,他們都知道興隆館和炮樓里的鬼子關系不錯,想吃飯只好到飯館來,吃完飯還不敢不給錢。軍統的特遣隊不缺少活動經費,他們不會像八路軍那樣吃糠咽菜堅持戰斗,吃飯總是往飯館跑,興隆館更是必來的地方。后來八路軍的武工隊發現興隆館是魚龍混雜之地,很容易搞到情報,于是也總來興隆館。
這下牛樹花可就難嘍!哪一方他都不敢得罪,如果吃著飯三家打起來,他的百年基業馬上就會成為廢墟,家里人不知要死傷幾個!于是他戰戰兢兢,左右逢源。偽軍、偽警察、軍統特遣隊以及八路軍的武工隊大部分都是本地人,有的還十分相熟。有時候吃飯每家各占一個雅間,聽到另一個雅間的人說話就會問:“那不是誰誰誰嗎?”不過還從來沒有在飯館里發生過戰斗。那時候正在國共合作,武工隊和軍統特遣隊各為其主不會打仗;因為離鬼子的炮樓太近,和幾個偽軍、偽警察打起來怕招來鬼子撤退不了。那些個偽軍、偽警察明知道有抗日隊伍在旁邊屋里吃飯,但是他們的家都是附近幾個村的,他們當偽軍、偽警察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招惹了抗日隊伍連家里老小的性命都可能不保,誰會給鬼子賣這樣的傻力氣?所以興隆館吃飯的人魚龍混雜,卻一直相安無事。
后來八路軍的武工隊發現,不管鬼子進行多么嚴酷地掃蕩,卻從來沒有搜查過興隆館,掃蕩回來的鬼子累了,還讓興隆館送去飯菜“米西米西”。正應了那句話:“越是看上去危險的地方越安全”。武工隊員們膽大心細,他們發現這種情況后就和牛樹花商量,要把興隆館建成一個“鐵桶據點”,也叫“堡壘戶”。牛樹花也十分痛恨日本鬼子,本來太太平平的日子,就是因為鬼子來了他才每天戰戰兢兢,他欣然答應了武工隊的要求。
那時候冀東軍分區的干部經常要去晉察冀邊區開會,路途上由武工隊護送,走到三岔屯就住在興隆館里。有的干部看住在日本鬼子的炮樓旁邊,就疑問這里安全嗎?武工隊員笑著回答:“放心吧首長,這里最安全,您只管踏踏實實地睡覺,還能吃上幾頓好飯菜補補身子!”果然,這些首長有的在這里住上一夜就走,有的要住上三四天,沒發生過一次意外。
三
抗日戰爭勝利了,接著是解放戰爭,那些武工隊員們都跟著大部隊南下,牛樹花依然掌勺炒菜,興隆館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不過平靜的日子不長,土地改革開始了。牛樹花家里雖然沒有一分一厘土地,但是他家住著鎮里最好的大宅院,每天吃好的喝好的,自然不能放過他們家,他們家被定為“地主”。當時農村搞土改沒有“小業主”的說法,富裕戶都被定為地主、富農成分。牛樹花家里的大瓦房被分給貧下中農,飯店也被沒收,荒廢了幾年之后,被供銷社接手改名“人民飯店”,當然牛家人不會被請回去掌勺炒菜。一家人全都到生產隊參加勞動,掙工分吃飯。
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牛樹花被戴上“四類分子”的帽子,多次被上臺批斗。他已經六十多歲,干不了重體力活,于是有人提議:“他一輩子吃好東西聞香味,應該讓他聞聞臭味!”于是生產隊安排他掏全村人家的廁所。他每天推著一輛獨輪車,出東家進西家,挨家挨戶把廁所里的大糞掏出來送到生產隊。公社開批斗大會的會場就在鎮里面的中學操場,有時候被批斗的黑幫湊不夠人數,因為牛樹花住得比較近,就把他拉來湊人數。牛樹花摸到了這個規律,每次開批斗大會,開會前他會推著掏大糞的獨輪車自己來到主席臺前問臺上的當家人:“今天批斗有我嗎,如果有我就不去掏廁所了!”引得臺上臺下哄堂大笑,笑夠了負責人罵他:“滾,快滾!”后來大家被他的這種冷幽默所折服,也給他送了個冷幽默的外號“花佬”。
四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的80年代初期,全國上下開始給當年的冤假錯案平反,四類分子全部被摘掉帽子,農村的成分也不再有“地主富農”說法。今天傳來給這個平反的通知,明天傳來給那個落實政策的消息,像一股股春風復蘇著中國的大地?;ɡ胁挥迷偃ジ骷姨痛蠹S,也不用去生產隊參加勞動,子女們讓他在家頤養天年?;ɡ幸埠痛謇飫e的老人一樣,冬天找一個背風向陽的地方蹲墻根,夏天在大樹蔭底下搖蒲扇,沒事扯淡抬杠聊閑篇。
花佬時來運轉是很偶然的事。
這天三岔河口橋頭停下一輛吉普車,從上面下來一位高大的老人,他四下打量辨認了半天,走進了“人民飯店”。
進去半天,才磨磨蹭蹭走過來一個女服務員:“吃什么?快說!”老人開始點菜?!皼]有,沒有,沒有!我說你不認識字呀,菜名都在墻上寫著,哪有你要的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老人只好按墻上的菜譜點了一盤“燴豆腐”和兩個饅頭:“小同志,你們這里掌勺的是不是牛掌柜?”
“什么牛呀馬呀的,我們這里只有豬肉!一共一塊五毛六,四兩糧票,拿錢算賬!”
饅頭和燴豆腐很快端上來,老人摸了摸饅頭:“小同志,能不能把饅頭熱一下?”
“肚子里自己熱吧!”服務員說完轉身走了,氣得老人一口沒吃走出了飯店。
他看見大柳樹下坐著一群老人,就走過去問道:“幾位老大哥,麻煩問一下,這里是不是原來的興隆飯館?”
幾位老人打量了他幾眼七嘴八舌地說道:“對,解放前這里就是興隆館!”
“那原來的牛掌柜......?”幾位老人一聽哈哈大笑,朝遠一點坐著的一位老人喊道:“花佬,有人找你!”
打聽牛掌柜的老人幾步邁到花佬面前,拉住他的手問道:“還認識我嗎?我是當年武工隊的二虎,負傷后在你這里養過十幾天的傷!”花佬猶猶豫豫地站起身來,嘴里言不由衷地說道:“記得!記得!”其實當年武工隊那么多人,今天你來明天他走,他怎么可能全都記得。二虎可不管他真記得還是假記得,高聲大嗓地說道:“找不到興隆飯館找到你牛掌柜也算完成了首長的任務!上車,跟我去見首長!”
五
花佬在路上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來當年一位冀東軍區的干部去晉察冀邊區開會,走到三岔屯住進興隆飯館,正趕上鬼子大掃蕩,這位干部又生了病,在這里住了十幾天才走。后來這位干部調到北京工作,一步步提升到中央后離休。二虎在這位首長身邊一直工作到離休,離休后兩個人還經常到一起聊天。人老了最愛回憶往事,兩個人閑聊的時候就聊到了興隆飯館。老首長還想品味興隆館的飯菜,于是二虎自告奮勇來到三岔屯。
“首長,菜沒給您買來,卻把人給您帶來了!”二虎高聲大嗓進門就喊。
首長瞇著眼打量了花佬幾眼,站起身來雙手握住花佬的手:“牛掌柜,老啦,走大街上都認不出來啦!”花佬心說這倒是一句實話,當年那么多八路軍住過興隆館,誰能一一記住。
“人老了嘴饞沒出息,我總想吃你做的‘釀豆腐’,讓廚師去大飯店取經學習,做出來卻不如你做的好吃,我就委托二虎到興隆館去買,沒想到他把你帶來了!太好了!把你的絕活教給我的廚師幾手,不,是全部,全都教會我的廚師,滿足一下我這個老饞貓!哈哈哈!”
花佬親自下廚給首長做了“釀豆腐”,吃得首長一個勁地挑大拇指!他一連住了幾天,手把手教給首長廚師做菜手藝。
和首長閑聊時花佬說了自己這些年的境遇,首長聽后十分惱怒:“胡鬧、胡鬧!下面干工作簡直是胡鬧!老牛同志是抗日戰爭的功臣,是我們黨的老干部,怎么成了四類分子!平反,馬上給老牛同志平反!”花佬在首長嘴里的稱呼由“牛掌柜”變成了“老?!?,現在又加上了“同志”。
首長的秘書雷厲風行,馬上寫出平反報告遞了上去。見證人更好找,當年的武工隊員除去犧牲的,都在地方或者軍隊擔任領導干部,聽說給興隆飯館的牛掌柜平反,都紛紛簽字,并且留下話說“平反后讓牛掌柜親自掌勺給咱們擺一桌,想念興隆館的飯菜好多年了!”在二虎的見證下,花佬當年就加入了組織,介紹人就是二虎和已經犧牲的武工隊長,這件事連花佬自己都記不太清了。
六
二虎陪著花佬回來的時候,沒有回家直接去了縣委,縣委已經接到上級給花佬的平反通知,即刻召開了平反大會。并且給花佬定了行政級別,級別比縣長、書記的級別還高,并按這個級別補發了幾十萬工資,從此以后享受離休干部待遇。
只是對花佬的稱呼讓縣里的同志很為難,別的離、退休干部,見面時都按離、退休時最高級別稱呼,比如“某處長”“某局長”,花佬沒當過一天實職干部,大家不知道該怎樣稱呼他。還是他自己給大家解開了這個難題:“你們還是叫我‘花佬’吧!”
三岔屯的人民飯店也退給了牛家,飯店門口又掛上了“興隆館”的大牌匾,這是那位首長親筆寫的,并簽上了名字?;ɡ杏醚a償的工資在原址蓋起了三層樓房,他親自下廚把祖傳的烹飪手藝手把手教會了兒孫們,這才開始真正頤養天年。
花佬把原來的光頭改成了稀疏的背頭,一身藏藍色的中山裝,腳下一雙尖口黑布鞋。和人見面的時候再也不點頭哈腰,而是把左手背在身后,揚起右手很氣派地揮兩下,總之,處處都體現出老干部的氣派和威嚴。
每年國慶節、春節縣里舉行團拜會,花佬都被作為上賓接到縣里接受宴請,處處受到人們的尊敬。不過也有不喜歡他的人。每年舉辦宴會都在縣招待所,招待所里的幾個人背地里議論:“就是那個老家伙事兒多,咱們的菜他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這種作料放多了,那種作料放少了,就像開過飯店似的!”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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