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稻草(散文)
一
我在膠東半島,地理上還是劃為北方??衫霞矣兴咎?,我又以為自己是南方人,盡管不以稻米為主食。
老家門口有個高中生,說話挺新鮮的,我喜歡湊近他,聽他“拽”,(大家這樣認為,意思是閑扯)分了“稻草”,他背負著說,再多了就壓倒了駱駝。他解釋,壓倒駱駝的,總是最后一根稻草。這話很詩意,一匹體型巨大的駱駝,一根輕柔綿軟的稻草,突然放在一起,到了承載的極限,哪怕很輕很輕的一根稻草,都可以壓倒龐大的駱駝。高中生叫林強,他是想表達分得了稻草這么多,已經很滿足了。我覺得他的說法很有創意,“壓倒”的是他熱愛稻谷的情感。
有人接茬說,你要是怕壓倒,就放在我身上馱著吧。
不要以為稻草就是稻草。金黃的稻穗,沉甸甸的,“壓倒”自己是太情愿的事。
我們隊上分稻子,叫分稻草。隊上四五十戶,半繞著北山南坡住,北山之北有“北溝”,北溝很寬,是從北山北澗堵出幾塊水稻田,澗底之南留出流水的渠道,一年沒有洪水,鐵定會收獲金燦燦的水稻。在糧食不流通的日子里,我們是無法吃到大米的,有了水稻田,吃上大米,不再是奢望了。
那時,主糧就是小麥玉米地瓜。這點稻子,分到各戶,每人也就是兩三斤,占了口糧的份額,于是,隊上就有了一種“分稻草制”。金秋十月,稻子收割上場,留下稻種,隊上就“抓堆”,一人堆,二人堆,各戶均分,采取的不是“按勞分配”的策略,而是“按人分配”,一視同仁。這種奇數偶數分堆的辦法,非常方便。一戶偶數的人口就拿偶數堆,人口多的農戶就用乘法計算。大家心知肚明,并不說透是分稻米,只稱“分稻草”,和分配山草一樣,但心中卻是甜滋滋香噴噴。所以,林強說喜歡被最后一根稻草壓倒。
后來村里推廣了我們生產隊的經驗,號召各隊利用溝壑開辟水稻田,增加土地耕種面積,村上的溝壑被充分利用起來,成為一個典型,在全公社推廣,我們隊也成為水稻的“拓荒隊”,從此分稻草制就變成了“分稻米制”。每一種所有制走過的路都是坎坷的,中國人就是在摸索中前進,才逐步完善了社會生活方式。這段歷史并不因為“稻草”而變得無足輕重,而是具有歷史意義的。
稻草入戶,各家擼下稻粒,再上石臼子脫皮,晶瑩雪白的稻米也就飛進了各家的稻米斗里了。這是過年過節犒勞家人的最美禮物,所以,能吃上白米飯。我就很懷念那段時光,就像在地瓜粥里撒上幾粒糖精,在山菜里放上點蒜蓉,粗飯素食,一下子變了。這是天天吃白米飯的人所不能感受到的美。這是那些紈绔子弟所不能感受到的生活之美,稻香,在不同人心中的香韻是完全不同的,對一把稻草的情感也有著天壤之別。
我們家的白米飯幾乎都給我吃了,小時候多病,動不動就發燒生病,母親說,熥一碗白米飯就好了。的確,白米飯如同藥物,稻香醫病啊。
二
而稻草,都不舍得當柴草燒掉。
農人是會從稻草上做精細的文章,就像在獅螺里做道場,確切地說,就是不斷汲取稻草的香,讓稻草成為生活的一個角色。
稻草是要回收的。隊上按照每堆給5個工分收取。那時整壯勞力每日掙10個工分,勞動日價值是五六角錢,價值不菲啊。當然,稻草也可以自留,絕不強求。
上高中的兩年,我家的稻草被父親留下了。
他每年冬天,都要腌制朝鮮酸白菜,他是內行,鄰居吃了他的酸白菜,愛不釋口,總說“明年還想吃”,這話是綿軟的,卻讓父親仁慈度再提高。每年都有鄰居送來白菜和稻草,父親覺得這種交換很難為情。一棵白菜切開,夾進餡兒后要用稻草捆上。什么草不行,非稻草不能。父親說,稻草的稻香就像人做了一個夢,夢放在夜里,睡得就有了滋味。
父親還是一個農民嗎?簡直是詩人。我說酸白菜吃不出“稻香”。父親戲謔我“豬八戒吃人參果”——知其美不知其味。農人是最懂得豐收的味道,甚至秋陽的味兒都聞得出,這是獨特的嗅覺味覺嗎?并不是,而是一顆熱愛生活的心,哪怕再卑微窘迫的日子,都要過出味道來。所以,我生在這樣的家庭,總受熏染,不求奢華,但求味道,再苦的日子,也不能人為地去敗味。
現在想來,我從來不把創作不出好作品推給“不是那塊料”的開脫說法,別說自己的文學才華不足,應該說,對生活的味道的品味是遲鈍了。
我總以為,父親留下稻草不掙那幾個工分,就是為了扎稻草人。我家北山北根有塊月牙兒地,父親多年觀察,發現種植黍子最好,可架不住麻雀為害??赡苁且玫静菰∪?,其實父親哪舍得,一般是用山上收割來的野草扎小人。他說,稻草扎小人,麻雀更喜歡。因為稻香就把麻雀給勾來了。
一草一木,在父親心中,并非是禪意,也成不了菩提。一草一木,是有著實用意義的。那兩年的冬天,我學會了搓稻草繩。
拿出稻草,淋些水潤濕,再用棒槌將稻草根部和節骨處敲軟,父親說這是讓稻草不使性子。搓稻草繩的夜里,不點煤油燈,要搓出漂亮的繩子,挺難的,父親說這就是練功夫,繩子的“胖瘦”(粗細)要用手去感覺。那兩個冬天,手凍不著,總是保持著溫度,摩擦產生熱。但掉皮,手是肉長的,怎么能扛得住稻草在摩擦呢。皮肉不受苦,哪里做得了莊稼把子!不是父親無遠見,因為他的經歷就是從受苦中一點一滴拾起了養家的擔子。他有責任把生活的技能傳給我,就像老鳥總有帶著幼鳥飛出巢穴。父親說,懂得“皮實”這個詞嗎?一雙老農的手,皮實而靈活。留心自己寫字,是不是撇捺寫得更好了?功夫是苦練的,搓稻草繩是不斷重復一個動作,但這樣的動作在雙手的后面卻是給功夫的回報,看著纏繞起來的繩圈越來越大,心中便有了成就感。
兩個冬天,生出了幾個繩球。終于在春天被父親搬到了門前的場子上,我們拉起了“繩陣”,經線三四十米,緯線在木梭上。熟能生巧,梭子紛飛,經緯勾連,拉板咣當,聲音和韻,我和父親終于織出了稻草繩布。再用“繩布”剪裁制成米包。這是膠東特有的農用容器,除了不能盛小麥小米,其他的農作物都可以盛。米包上要“留字”,就像一張宣紙畫上畫兒,寫上字,都要有個落款,表示作品所出。
父親不允許我留他的字,其實都簡單,父親名字里有“義”字,我名字里有“才”字,都是三劃,不費事。我說,我未成家立門戶,不能留字。父親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是那時流行樣板戲里的臺詞。
當家,懂得一份責任。我明白,把舵的不慌,乘船的才穩當。那時,我便意識到我已經長大了,盡管我還未到十八歲,數字并非一個坎兒,當家吧,肩負其養家糊口的擔子,這是父親的期望。
三
稻草,沒有壓倒我這匹初入社會的小駱駝。
1974年夏天畢業,隊長就知道我是一把搓稻草繩的好手了。每逢下雨天,我就被安排到飼養室,加入搓稻草繩能手的隊伍里;冬天的夜晚,很長,在那時并未有什么農閑的觀念,也要組織搓稻草繩,每晚兩個點。最后要稱重算工分的,濫竽充數根本不可能。那時,我掙工分就名列前茅,甚至一晚可以掙4個工分,隊上的女人有的還進屋參觀,看看我的手藝。那份羞澀,加上內心的自豪,簡直就是登臺演出,我成了主角。
我沒有學會用稻草編織草鞋,生活里總有遺憾,但我用過稻草做鞋墊。那時干活,穿不起布做的鞋墊,其實也不實用,主要是放進鞋子里,摩擦力不足,打滑,而往鞋子里填塞上一些柔軟的稻草就不一樣了,尤其是秋冬時節,那一把稻草,溫和著腳板,別說有多么舒服了。我趕上穿“烏拉綁子”的年代,我們駕著手推車往山上運土肥,就穿“烏拉綁子”,是用生豬皮在四邊穿上麻繩,里面就墊著稻草,然后把繩子拉緊系上。那段日子,再也回不來了,也最好不能回來,但那時的記憶卻刻在了我這代人的腦海里。說起這些,現代年輕人覺得就像神話一般的存在,享受過的福,可能時過境遷,就忘記了。但走過的艱難之路,過了窮日子,一定會銘記。所以感恩當下的心就越發濃烈。于是,看到一朵棉花,目睹一樹柳絮飛揚,真的想抓住,暖一暖自己。
四
1978年我考學,到煙臺讀書,身上還背負著“草褥子”,母親從鄰居家借來稻草,裝填在粗布縫制的褥子套里,我一點沒覺得難為情。在床上鋪草褥子的時候,龍口的同學問我,什么做的,這么好?他準備放假回家,做上一條。我不知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因為他特別喜歡安慰人,生怕我為“草囊”感到羞愧。
睡在稻草褥子上,翻個身會沙沙作響,我的動作幅度不敢太大,總怕影響了同學睡眠。同學志水是很詩意的一個人,我住在他的上鋪,他說,喜歡聽你草褥子里的稻草聲音,就像催眠曲。那段時光,沒有奢華,草木有聲,也是悅耳。
畢業了,我一直為這條稻草褥子的去留而糾結。因為是母親為我縫制的,帶著母親的溫度。那時,市面上已經興起用各色破爛棉絮做成的精致床墊,用現在的眼光看,屬于“黑心棉”的那種。我到了鄉下中學,學校已經準備了床墊。
有個成語叫“敝帚自珍”,我的稻草褥子,未必就“破弊”,因為寄存著一份淳樸的感情,有著本色的溫暖,我還是很珍惜的。好在稻草褥子的細節,還是沒有走出我的記憶,我的時光里,還盈著稻草的香。
一束稻草,永遠飽含著熱量。它曾經翠綠過,在它的身上開過花,結出稻籽,散發出香口香心的韻味。它是我老家農人生活的年譜,一代和稻草有著親密感情的農人已經離世了,他們帶著稻香離開,趕得上紙花白綾。
稻草,可能在所有柴草里,火力最差,其用處也不被人們看好。不然,怎么會有一句“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說法呢。這句話是意思是,即使一個機會再怎么不入眼,看不上,也不要放棄。人生有時候是很殘酷的,命運多舛,可能是一個常態,而稻草給我們的哲理卻是那么清晰,一根稻草,可以架起從絕望到希望的橋梁。機會,永遠不會是那么靚麗顯現,抓住吧,即使一根稻草,也有著反轉人生的可能。
一根稻草,會最終壓倒一匹駱駝。但不會壓倒一個帶著生活勇氣前行的人,因為一根稻草,也是一個微妙的希望,希望會給人力量,負重前行,卑微者,更要如此。
2023年10月16日原創首發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