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父親的建軍節(散文)
一
父親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入伍的鐵道兵。每逢建軍節,他都要哼起那首《鐵道兵志在四方》的歌。他的聲音就像車輪碾壓鐵軌,鏗鏘有力?!敖ㄜ姽潯边@天,我都要在父親身邊,跟著他哼那首歌。
我參加工作后,身在外地,不方便回家,建軍節這天,一定要在電話里問父親“建軍節”好。有時候,情不自禁和父親一起在電話里唱那首歌,唱響父親的青春歲月。
和平時期的鐵道兵是極少扛槍的士兵,他們大多時候衣衫襤褸,塵垢滿面,被當地百姓戲稱為“叫花子兵”。他們雖然沒有上陣殺敵,巡邊戍防,但他們無怨無悔,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延伸了鐵路,所修建鐵路占同期全國新增鐵路總里程的三分之一,加強了新中國邊疆與內地的聯系,以血肉之軀重塑了中國的地理格局。他們為現在被稱為“基建狂魔”的中國名牌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每當看到公路上車流滾滾,鐵路線上的高鐵風馳電掣,我馬上想起父親,想起那些鐵道兵。
時代的列車飛速向前,我覺得還在載著他們的精神奔馳。
父親始終珍藏著他的退伍證。1976年唐山大地震,房倒屋塌,見家里人無恙,別人都在抓緊清理糧食、衣物之際,父親卻小心翼翼地去廢墟里尋找他那張珍貴的退伍證,抖落塵埃,懷揣溫暖。再用紅色綢緞布包好,置于母親的存錢木盒里。
別人家的孩子不敢翻動父母的錢匣子,而我是例外。每每去看,父親就默默守在旁邊。他希望我去閱讀他的光榮歷史。
曾問父親鐵道兵的徽章放哪了,父親不自覺地摸摸前額,又摸摸左胸,攤手說,那可不是誰都有的,自己爭取吧。
那時候母親經常跟我們講,她結婚前和奶奶一起到部隊看望父親的故事。那些年中越邊境戰火紛飛,父親所在部隊,接到了準備開赴戰場的動員命令,戰士們開始紛紛寫請戰書、家書甚至還有遺書。很多家屬火急火燎地趕往部隊,其中就包括奶奶和母親。后來由于種種原因部隊最終沒有開赴戰場,這,成了戰士們終身的遺憾。長辛店、周口店、猿人洞都是母親經常跟我們提及的地名,仿佛比家鄉的村名還親。叼煙袋的東北大姑娘、拿著辣椒當飯吃的四川姑娘、一句話也聽不懂的廣東姑娘,都是母親津津樂道的對象。母親的見識來自鐵道兵的環境。那時候老叔只有兩三歲,也跟著奶奶一起來到部隊駐地,在營房里到處亂跑。一次母親找不到他,就四處呼喊他的名字,就有戰友好心地提醒“你兒子往那邊跑了……”臊得母親滿臉通紅,說:“那是老兄弟!”父母的愛情,寫在鐵道上。我常常這樣跟朋友說,我為父母有如此浪漫的愛情經歷而自豪。
父親五音不全,我很少聽到他唱歌。但父親有了高興的事總喜歡哼唱幾聲,且總是那個調調。那是鐵道兵之歌《鐵道兵志在四方》:“背上了那個行裝,扛起那個槍,……我們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
我高考那年報志愿,征求父母的意見。憨厚的父親竟脫口而出,你就寫“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當時覺得父親一時興起說說,但后來我長大后琢磨這句話,這是一個鐵道老兵刻在骨子里的基因決定的。有些事,有些話,有些思想一旦深入骨髓,就成了身體的一部分,跟隨一輩子。一朝當兵,終身是兵。父親一直以曾是一員老兵為榮,以身作則,也把我和妹妹當成一員小兵教育我們成長。
這些年在外闖蕩,遇到多少事,我心中始終有兩根向前的鐵軌。鐵軌就是我的精神基因,來自父親的傳承。
二
我終究還是沒能當兵,走了去上大學、包分配工作的路子。我在北京工作以后,曾多次帶父母過來觀光旅游。有他們曾經到過的故宮、動物園等,也有從沒到過的頤和園、長城、天壇、圓明園等。幾十年的歲月,北京城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高樓林立,車水馬龍,流光溢彩,游人如織,這些都讓久不出門的父母眼花繚亂,贊嘆不已。
可粗心的我,從沒想過帶他們走一走父親曾經戰斗過的軍營,看看火車穿過他們曾經鑿穿的大山隧道。父母是沉默的,就像來北京游玩,每次都是我三番五次勸說著才出來。父母從沒有提出要去周口店,我也總自以為是地認為帶他們看名勝古跡,吃南北美味,把最好的給他們,他們就滿足了。殊不知,由于我的粗心,險些釀成他們終身遺憾!
那是2006年,隨著電話的普及,很多失散的同學、戰友、同事等又開始逐漸建立起了聯系,年輕人更是建起了各種QQ群。父親的一位遠在豐潤的茍姓老戰友的生意風生水起,有著自己的房地產開發公司。他委托當地戰友聯系散落于全國各地當時一個連隊的戰友,定于那年八一建軍節聚會。父親初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得像個孩子,臉上每個皺紋都綻開了,他說三十多年了,我們這群“黑老鐵”(鐵道兵相互趣稱)還能再見面,我不是在做夢吧。說起這位茍叔叔,父親說年輕時候在部隊就屬他調皮,有主意,當時都叫他“小狗(茍)子”,現在可是變成茍總了,不知道他還能不能認出我這“拱土坷垃”的老戰友!
父親提前把花白的頭發理成寸頭,仔仔細細刮了胡子,“八一”那天穿上母親特意給父親買的一身帶風紀扣的軍綠中山裝,和同村的幾位戰友一起登上了茍叔叔安排好的前來迎接的大巴,趕往豐潤某賓館赴約。
回來后幾天里,好像父親的酒一直沒有醒,臉總是紅撲撲的,抑制不住興奮,他跟我和母親喋喋不休地描述著聚會的場景。那是怎樣的場景。一群久經風霜六七十歲的老人,曾經的首長,曾經的戰友,親切的話語,激情的擁抱,一聲聲感嘆,一句句祝福,眼角都泛起激動的淚花。茍叔叔逐一和大家握手,擁抱,打招呼。他竟能叫出父親的名字,說這不是豬倌田金明嗎?父親在部隊干過一段時間飼養員,他像對待戰士一樣對待豬崽兒,每天趕著豬出操,跑步,就差喊口號了。豬被父親調教得身體健康,產子率高,仔豬成活率也高,肥肥壯壯。為此父親還受到連隊的二級嘉獎,他的事跡被戰友編成快板兒書在部隊里表演,所以被戲稱為“豬倌”。父親后來復員轉業到村里能當上獸醫,也與他當時的養豬經歷有密切的關系。
父親經常說,他是“鐵道學院”畢業的,也是科班出身。不以位卑而牢騷,這是父親給我的言傳身教。
戰友們聚會的高潮還是大家合唱《鐵道兵志在四方》,歌聲嘹亮,大家的眼睛都閃著淚花。臨別,茍叔叔做最后的總結,最后有幾句話父親記得很清楚:“……有人說鐵道兵番號沒有了,鐵道兵就沒有了娘家,我‘小茍子’在這里放句話,有我‘小茍子’在,這里就是咱們連部,永遠都是大家的娘家……”臺下爆發出一片熱烈的掌聲和抽泣聲。
娘家?那么艱辛的歲月,那么艱苦的環境,以“娘家”相稱,這是他們的溫暖情懷。凡是成長的地方都是“娘家”,這樣的情感意識,也一直珍藏在我心中。
父親那個愿望更強烈了,就是想到他曾經戰斗過的地方再去走走,看看。但是他這個心愿只對母親說了,母親也沒對我說。他們總是怕麻煩別人,這個別人也包括我,他們唯一的兒子。粗心的我卻是一直沒有察覺到。
再好的風景,都不如父親的青春歲月美。我理解了父親對風景觀,就像一個人愛家,家就是無與倫比的風景。
三
父親年近七旬,但身體尚好,只是有點耳背了。他每天還堅持在物業打掃衛生,下地干活兒,勸也勸不住。
也好,他喜歡和別人說起年輕時當兵的事。一次,本村的一位戰友找父親閑聊,我正好在家。他們聊到曾經的軍旅生涯,聊到北京西南的大山,周口店,隧道,聊到當年犧牲和現在去世的戰友,又是一陣唏噓。突然,那位戰友說,聽說咱們的軍營還在。父親的眼睛明顯放出了光:“還在?太好了!”接著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要是此生還能到周口店走一遭,這輩子就沒啥可遺憾的了!”
父親的心愿就被我記住了,在2012年八一建軍節那天終于達成了父親的心愿。
父母是先一天到北京和我會合?,F在的交通就是方便,車上六環轉大半圈,上京石高速從竇店出口出去沒多遠就拐進了大山。房山區屬于太行山山麓的一部分,道路兩側是聳立的高山,周口店再往前就是素有北方小桂林之稱的北京十渡旅游度假區。雨季,拒馬河河水暴漲,幾乎與道路齊平,湍急奔流。那天風輕云淡,雖是伏天,可清涼的河水消退著炎暑,車子不開空調,打開窗戶,也覺得涼爽宜人。
到了周口店,我試著在導航搜索“營房”“火車站”的字眼,附近沒有匹配的。我開玩笑問父親,還認識去部隊的路嗎?父親干笑一下,說,都變了,以前這里都是土路,全是禿山,哪里還認得出?我說具體哪個村還記得吧?父親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高家坡”。
車子拐上了進山的小路,蜿蜒向前。母親望著兩側高低起伏的峰巒,不住地感慨,說,原來她和奶奶就是坐車到周口店再走進大山的,路邊這個破舊荒廢的供銷社,她還曾到里面討過水喝;山陰處那塊大青石頭她們也曾歇過腳,父親還給她采過一束野花。這些細節,是父母的愛情樣子,母親不說透,我也懂得。
車子拐下主路,進入一個殘破的村莊,導航顯示終點已到。車停下,前面恰好就有一條橫亙的鐵軌穿過。父親下了車,眼神迷離,似乎在腦海里對接曾經的記憶。生活了四年,闊別了四十年,父親的心里一定波瀾壯闊。我攙著母親,默默地跟在父親身后,徐徐前行!父親先用石子在鋼軌上輕輕地敲擊,鐵軌“噠噠”地回應,像兩位闊別已久的親人在訴說什么。后來石子敲擊的聲音漸漸變得激昂起來,好熟悉的旋律,仔細聽,好像沖鋒號的節奏。遠方的戰友啊,你們可曾聽見一個老兵的呼喚?父親粗糙的手又在鐵軌上摩挲了好一陣,就像當年我小時候他親切地摩挲著我的頭。穿過鐵路路口,不遠處是一個山塘,父親說,這原來是一座山,筑路基需要石子,他們部隊就把這座山給扳倒了,敲碎了墊在鐵軌下。很多戰士腳趾甲都曾被砸掉,也包括父親,我見過他的兩只腳上都有粗糙變形的趾甲。
一輛貨運火車恰好駛過剛才的鐵軌,拉著汽笛“哐啷哐啷”地呼嘯著鉆進了不遠處的山洞隧道。父親一動不動地目送火車遠去,他說汽笛是向他們犧牲的鐵道兵致敬的,山腳下曾經埋著他的戰友,那是為排除啞彈不幸犧牲的老鄉。說著父親竟然從包里翻出幾沓紙錢,在地上畫了個圈圈,放了進去,他先點燃一根煙,再點燃燒紙,嘴里默默叨念?;鸸鈸u曳,一陣山風掠過,在火堆前形成一個小旋風,把紙灰卷起飄向大山。父親說戰友一定是收到了,他在地上沉默著坐了很久,抽了大半包煙。
父親一代人有著自己的懷念方式,我呢?此時有了記下鐵道兵情懷的想法。讓父親不至于離開這里失落,唯有文學可以安頓父親的靈魂。他喜歡看那些關于當兵人的文章,一張報紙也把看半天。
我說,中國現在開山打隧道都用盾構機了,是中國自己研制的,又快又安全,這盛世已如他所愿。父親聽后,露出微笑。
我們折回村子,父親憑著記憶往營房的方向走去。這個村子和當下中國大多數山村一樣,房屋空置破敗的太多。那些老房的屋頂上不是常見的灰色瓦片,而是用石片疊壓而成的屋頂。清晨,村子里人很少見,也鮮有雞鳴狗叫,倒是各種雜樹參差錯落,亭亭如蓋。我們一行到了村北,見樹蔭掩映下,有一個緊閉的荒蕪大院。父親說,這就是軍營了。
我透過銹跡斑斑的鐵門向里張望,但見一排排低矮的平房,窗戶油漆脫落,玻璃已經殘缺,房頂長滿了青苔,墻上爬滿了爬墻虎,地上也滿是雜草,幾只斑鳩站在窗臺上發出“咕咕”的叫聲。令我想起杜甫《十五從軍征》里“兔從狗竇出,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的凄涼詩句。但離我最近的山墻上的紅漆字我還能依稀可辨,是鮮亮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父親經常把這八個字掛在口頭,我攝下來,轉給父親的手機吧。
一位和父親年齡相仿的村民打此路過,就笑問父親是不是曾經是這里的戰士。父親驚訝道:“您怎么知道?”村民嘿嘿一笑,說:“近些年,每年都有曾經的戰士來訪,我們都見怪不怪了,走,到家里喝杯茶去!”見村民說得誠懇,父親倒也樂得找個人聊聊,我們就隨著主人進入他家。
他家院子倒是很大,兩層半新的房相通著,院子里栽種著各種時令蔬菜,長勢正旺。村民沏上茶,又摘來新鮮的西紅柿、黃瓜,用壓水井的井水洗了擺在盤里。他對我們說,十年前兒子結完婚就去城里買房了,就剩下他們老兩口守著這個大院兒,村里人越來越少了,平時找個說話的人都少。他是跟著解放軍的屁股長大的,也經常偷跑去軍營,那年月家里吃不飽,解放軍叔叔會偷偷給他大饅頭。軍營在1984年就歸了地方,開始作為小學學校,后來招不到幾個學生,學校就合并到別的村了。再后來又改成養殖場,養了羊。養羊的老頭死后,就荒廢了……村民很健談,父親大多數時候都是默默抽煙,不愿意放過村民說的任何一個細節。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當年40萬的鐵道兵說散就散了,一個垂垂老矣的村莊看來也堅持不了太久了。時光總要放下一些東西,剩下的唯有感慨。父親要靠回憶找回曾經,陳跡不舊,永遠清晰。我的擔心可能是多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