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合歡花風波(小說)
李老漢是個好老漢,可好老漢也有好老漢的不好處。老漢這一輩不圖別的,用他的話說,人在臨了的時候,能落個好名份就行了,可臨了了,臨了了,不料卻干了一件了不得的風流事,那風流事就隨風流傳,刮北風的時候往南邊傳,刮南風的時候往北邊傳,傳過來傳過去,比流行歌曲還好聽,峨嵋嶺上都知道。李老漢后悔死了,說他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給莉莉那幾朵甚屁“合歡花”。
莉莉閉著眼就醉醉地在老漢懷里聞起
來,這一節卻讓“十八村保長”
從門縫里頭看見啦!
李老漢在運城鹽池當了一輩曬鹽工,曬了幾十年鹽,臉都曬黑了。在鹽池里老漢就落了個好名份,他頭上雖沒有這個“長”那個“長”的銜銜,但綽號倒是有兩個:老黃牛、老黃忠。在鹽池里人們不叫他名號,只叫他綽號,老漢都答應。按說早該退休了,領導上不讓他回來,讓老漢又看了幾年大門,年事高了,去年才辦了那些手續,他扛著那張黑臉回來了。
老漢一輩為人和善,但卻娶了個厲害老婆,幾十年里,男人不在家,那老婆拖兒帶女硬是頂住了她李家的門勢,令旁人不敢斜眼看。有一回,農業社里分糧食,隊長給別人撫秤時秤尾高高翹,給她撫秤時秤尾卻低低吊,這一翹一吊不把要命的個把斤“晉雜五號”高粱顆兒給差進去了?那老婆立刻變了臉,那臉變得像石頭,一蹦三尺拍溝打胯,差一點把隊長罵憨了,從此人們都喚她“石頭臉”。石頭臉不光嘴厲害,手也能干,前幾年,她以天才地預見出五百塊錢承包了那不成樣的雁兒溝,在溝里搞甚“果林鋪底、刺槐纏腰、楊柳圈頂”,還一套一套的,硬是把那荒溝給套綠了,那綠蔭里還能隱隱看見雪白的雞群和羊群,光景眼見地好過了,可那老婆窮慣了,一時也富貴不起來,生活仍極儉樸。農業社時,一年只分幾兩油,她做飯時將濕漉漉的筷子往油瓶里一蘸就算添上油了,因此硬是將一斤油吃成了一斤半;一件衣服補了又縫,縫了又補,補的認不出底色了還要拆洗了做棉襖的里子;一雙鞋子釘了掌子補幫子,實在掛不住腳了,還要翻過來做個蹬锨的墊兒,兒女們在門前一站,總不能讓人說她李家的孩子不勝人。這些年,她就是這樣拿筷子當大梁,硬是勒緊褲帶,排除萬難,把她李家的門勢頂得結結實實的。
近幾年,李家窯洞頂的高堰上揚眉吐氣地插了一根高聳入云的電視天線桿,窯洞里像拴牛一樣拴了一個十八寸的大彩電,那大彩電就是比隔壁二姨的小十四黑白強多了。她那電視桿好像傲視著人們,于是有人就難受,于是有人就心爛,心爛得最受不了的是十八村保長。那保長對天線桿的高度問題發了一些議論,那議論鉆進這老婆的耳朵窟窿里,石頭臉就開了一次家庭會議,會議的基本精神是“好好干,過幾年讓她的肺也爛了?!蹦抢掀派抖急热藦?,在家里指揮一切,調動一切,像穆桂英一樣能壓住陣,兩個兒媳婦表面也恭著哩。
晉南土話,把大媳婦叫“大貨”,二媳婦叫“二貨”;大兒子叫“大鬼”,二兒子叫“二鬼”,大貨隨大鬼進城掙錢去了,不說了,就說這二貨。石頭臉屬于舊中國婦女模式,勤勞節儉是她們做人的本份,她看不慣二貨拋米灑面,看不慣二貨做飯時一下就往鍋里撩半油勺油,看不慣二貨那衣服鞋子還能穿哩就不穿了,更看不慣二貨與二鬼日升三桿了還鉆在被窩里頭不出來。時間長了,言來語去,這婆媳關系也就不咋樣了,誰也沒法評個對對錯錯。二貨愛養花草,有一回掏三塊錢買了一盆月月菊,石頭臉心想,莊稼人弄那干啥?沾花惹草,招蜂引蝶,時間長了,門風就不正了,好像二貨行為不軌,硬是逼著二貨把花退了。二貨心里恨恨地罵了幾句:石頭臉!石頭臉!
二貨最愛見隔壁二姨的外甥女莉莉小姐,那莉莉生于西安,長于蘭州,后隨父母的軍籍調動落戶聞喜,與二貨在聞喜中學同過三年學,畢業后在城里與幾個哥兒們、姐兒們開了個牡丹舞廳,那莉莉名氣也不小,被城里人譽為“舞皇后”。二姨年輕守寡,只有兒子沒有女兒,沒什么就欠什么,所以最疼這個心肝莉莉。有一天,二姨身體不適,二貨就自做主張托人給城里的莉莉捎了個口信,莉莉生平與二姨最親,得信后駕起“野狼100”就卷土而來,一身改革開放的光輝形象。二貨勸她這回多住幾天,說城里悶熱,農村土墻土院土窯洞,冬暖夏涼,天然空調,極宜避暑。莉莉聽罷,將中指和拇指使勁一擰,“啪”地打了一個脆亮的指響兒,嘴里說:OK!
李老漢遵照老婆的指示,說是雨季到了,應將溝里的各條地埂巡視一下,以免水土流失。李老漢扛起鐵锨,來到溝邊,他俯視著老婆的這條大溝。
那溝里種什么就長什么,栽什么樹苗結什么果,撒什么種籽開什么花,那些隨溝勢彎曲的條條地埂,使他想起八路軍打仗時的條條戰壕,八路軍打仗時他抬過擔架,曾在戰壕里避過日本人的炸彈,所以對這戰壕就特別地親。
他坐在老婆的溝楞上,想輕輕松松地吸根煙。近幾年,老婆也生了憐心了,允許他抽紙煙了,這比以前抽的棉花葉強多了,但只準抽“順風”,“順風”便宜。李老漢就一邊抽“順風”,一邊看那看也看不完的條條戰壕,卻無意中發現那半溝里一叢酸棗叢中好像開著幾朵甚花,但看不甚清楚,他將“煙把”一扔,忽發奇想,下到半溝,顫顫攀去,臨近一看,??!白嫩白嫩的,葉兒翠綠翠綠的,一堆兒好幾朵哩,惹人疼愛。老漢童心忽發,就用锨剜出那花并最大限度地帶些母土,再顫顫地退回,復又坐在老婆那溝楞上,將那叢花放在身旁,抽上一根“順風”,在細細地看哩??粗粗?,他想起了一堆往事——
大概是六九年后半年吧,從京師里貶下一群人,說是在鹽池勞動改造哩,其中有幾個女學生,分在二工段,段長讓“老黃?!睅е@幾個女學生到一個名叫白水灘的地方扎營。冬天里,白水灘的風刮得嗚嗚響,京師里的女娃們怎能受得這號罪,老漢就心疼她們,心想,這群女娃的爹娘們還不知道怎樣地揪心肝拽腸子哩,他就向段長要磚,說是把工棚的那些窟窿給堵一下,要不那群女娃就要給活活的凍死啦。段長不給磚,老漢就偷磚,偷來的磚將那些窟窿堵完了還有余頭,老漢就盤了個爐。老漢向段長要炭,段長不給炭,老漢就偷炭。炭,偷來了;火,生著了。天黑了,老漢要回段里去,但女娃們卻說她們怕。老漢想,真的,要是夜里來了狼,不怕?
這個工棚原被一道石膏模型壘起來的墻分為里外兩間,老漢就披了那件被鹽氣漬成鐵甲般的老棉襖蹲在了外間里,顯得好恓惶。老漢活了幾十年,從沒干過偷人(東西)的事,但那一年他卻一連偷了兩回人,老漢覺得這不能算是好名份。段長也是個老鹽工,他并不是心眼壞,不給磚,不給炭,主要是膽小,怕犯路線錯誤。段長出于對老漢前途的考慮,給他提了一些暗示,老漢卻說,我還有甚前途不前途,犯錯誤咋?不犯錯誤咋?難道說我以后還會有甚變勢?要變也只能是虼蟆變鱉哩,越變越圓了。老漢心里很不平,想,我看這群女娃都是一些好娃,咋就是壞分子呢?
這里地處中條山腳下,一天夜里,狼真的來了,女娃們看見那幽藍色的眼光就嚇酥了,老漢手捏鐵锨,身披鐵甲,像泥塑的門神一樣與狼對峙著,直到天快亮,那狼才嗚嗚咽咽地走了。老漢想,照這下去不是法。他向山民借了支土槍,但老漢天生不會玩那玩藝兒。有一回,他對著狼哆哆嗦嗦地扣動板機,“嗵哧”一聲響,槍卻脫了手,掉到半丈開外的硝堆上去了,老漢急忙撲過去去搶他那槍,狼沒見過這號打法,不知道這老獵人在玩甚高級手段,嗚哇就跑。女娃們去扶老漢,老漢抖抖地站不起來,嘴里說:“別怕,怕啥?咱不怕它,它就怕咱啦!”
后來上面下了一個令,把這群女娃們調出了這個大鹽灘,分手的時候,這群女娃們就跪在老漢的膝前哇哇地哭哩,老漢拉這一個勸那一個,越拉越勸這群女娃們反越覺得冤枉了,越冤枉就越哭得厲害了,越厲害越要勸,越勸越厲害,老漢覺得越弄越沒法弄了。其中有一個長辮辮姑娘,那幾個都管她叫姐姐,老漢就勸姐姐,費了好大勁氣,姐姐總算是勸住了,老漢心想這就好弄了,就去弄第二個。這第二個不光哭哩,還連哭帶說哩,說她爹被人整死了,媽被人整死了,都死了,死完了,死的好慘,死的好冤枉,她無依無靠了,活在世上干什么,不如也死了——剛勸住的那姐姐緊繃著的嘴兒憋不住了,“噗哧”一下又開始了,老漢也就“嘿哧嘿哧”地加入了她們的這場“大合哭”,老胡生夾著小旦聲——就在那茫茫的大鹽灘里,和著那嗚嗚的西北風,好熱鬧的一臺戲。臨分手的時候,那姐姐就將自己洗臉用的白毛巾給了老漢,說是留個紀念;那個“連哭帶說的”是個剪發頭,給了老漢一個“紅軍不怕遠征難”的軍用挎包。就這樣,老漢將這群女娃連趕帶攆地攆走了,他眼睜睜地看著那群女娃們消失在了雪白雪白的大鹽灘里了。女娃們走了,他就有了一種失落感,后來就用那毛巾洗臉,那毛巾好白,好柔軟,里面還夾著香皂的香味。幾十年里,老漢那張黑臉上從沒用過甚肥皂、香皂的,他洗了一回臉,洗的滿臉是香,后來就舍不得洗了,方方正正的疊好,裝在說是“紅軍啥都不怕”的那個包里,過一段時間就拿出來看看,心對口,口對心的念道一番:這是娃們一點心,要好好的攢著。老漢一輩輩了,沒人給他送過禮,送了這一回禮,他就覺得很金貴。
女娃們走后,他的看管任務也就完成了,他被調回段里,仍像以前一樣,日出而干活,日落而睡覺,平平常常。他干一月就能掙他三十四塊三毛錢,將三十塊錢兌回去,留下四塊三毛慢慢受用。峨嵋嶺離鹽池九十多里地,一趟車票兩毛七,一來回就五毛多哩,老漢舍不得花錢,所以就極少回家。自從用那白毛巾洗了一回臉,那香味就纏在老漢臉上總不散,從七十年代初一下纏到八十年代末了,那香味還在哩,這樣一想,鼻子下的那香味就越濃了。他閉著眼使勁地聞一聞,是香,是香,一縷一縷的,他睜開眼,噢,原來是那花在放香氣哩。怪不得城里人愛養花,原來花這東西有這用場,老漢就聞白毛巾,香皂香,女娃們,唉——,我這是咋了,多年以前的事了,還想人家干啥,他趕緊掐斷他的思想。
想,對,受這幾十年罪了,也該舒舒坦坦地活他幾年,也該像城里人一樣養些花,報紙上說這叫“精神文明”哩。老漢將花放到陰涼處,就按照老婆的吩咐搞巡邏。那地埂是老婆親自帶領二鬼二貨打的,二貨哪里敢溜滑,心想,結實著哩。天擦黑時,老漢一步步捱上溝來,來到花前,心肝似的抱起來,往回走去,走得很精神。想,咱把這花裁在院里,睜眼就能看見,城里人管這叫“賞”哩,據說這“賞”里頭也是一套一套的,像老婆那溝。他舒舒坦坦地長嘆一口氣,兩個女兒都給我生了外孫、外孫女了,兩個“貨”也都娶進了我李家的大門,大貨二貨都爭氣,一進李家門,就麻袋倒西瓜,要不是計劃生育與人作對,我那大貨二貨這兩條麻袋,你看能倒他多少,不管咋說吧,老漢心里高興哩。他走著走著,腳步卻放慢了,慢慢地就不走了,好像有啥心事了,低了頭,站住了。
唉,我那石頭臉懂得“賞”?她知道啥叫“精神文明”?二貨的花都被她逼退了,我這,這,他覺得不對勁了。我那老婆反對養花,說家里養花不生男娃,大貨二貨生了男娃,就是因為沒有養花。我那石頭臉剛進李家門時一連生了兩個女娃,為此就大怪她娘家媽,說她媽就不該在李家院里種那叢花,后來她把那花連根帶葉拔了,撕了,扔到溝里去了,她那麻袋里緊接著就倒出了大鬼和二鬼。不過又想,兩個孫孫都已經倒出來了,還怕啥,但長遠一點想,就不對勁了,要是把這花弄回去,將來孫媳婦進門了,盡倒些女娃咋辦?唉,要是把這幾朵嬌嫩的花弄進門,非被我那石頭臉連根帶葉撕了不行,他忽然心疼起來,心疼得就像多年前心疼那群女娃。
唉,他坐下來,點上一支“順風”,深深地吸上一口,將煙慢慢呵出去,卻被晚風頂回來,熏得雙眼睜不開。
扔了?心疼,硬挺著拿回去?明擺著不行。他看看花,花看看他,又想起了多年前那淚眼汪汪的一別,一別了,可就再也看不到了。要不藏起來?但藏在哪里?家里么?肯定不行,溝里么?不一定就行,這,這,他覺得這叢花好可憐,像是在他膝前跪下了,就像多年前跪在他面前的那群女娃,噢,對,他雙眼一亮,送給隔壁他二姨,二姨天生地干凈利落,她那家里也清靜,準能侍弄好。他很激動,這叢花好像被調出了冬天的大鹽灘,有了生路了。但去二姨家路過自家門,多虧天黑了,不會被看見的。老漢將花藏在襟下懷里,偷偷向二姨家走去。推開門,不料院里卻站著莉莉,披頭散發的,像個“劉海仙”,莉莉看見花大喜,連喊帶叫地跑過來:“叔,你從哪弄來這么好的一叢花?”
老漢說:“是從溝里的那半堰上挖來的?!?br />
莉莉就躬下腰,背著手,閉著眼,醉醉地在老漢懷里聞起來,說:“叔,你知道這叫什么花嗎?”
她突然伸出一個細長的彎彎后蹺的嫩蔥一般的俏指頭,說一個字就點一下: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