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韻】古城古校古槐(散文)
一
一座古城就是一部史書。城墻、城門、破舊的窨子屋和青石小巷……都是那斑斕泛黃的書頁,一頁頁都記載著歲月的滄桑百味。蝸居城中的人,每天都在續寫著自己的悲喜人生,或富貴,或貧賤,但頭頂著同一片星空。千千萬萬的古城人,一起使勁,伴著沅水里纖夫的號子聲,把它拖出了洪荒歲月,重塑了這座古城的靈魂。
位于沅江與?水交匯處的千年古城,積淀了豐富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人贊“沅?抱城,萬種風情三面水;芙蓉題句,千年詩意一樓春?!?br />
古城里的5A級景區芙蓉樓為紀念王昌齡而建?!端筒袷逃贰恫缮徢贰端臀憾返鹊?,是唐朝詩家天子王昌齡被貶龍標(今洪江市黔陽古城)時留下的千古絕美詩篇!
一碗粥,可以救活一命;幾倉糧,可以絆倒一個王朝;一粒種子,改變了整個世界。洪江市又是雜交水稻的發源地,袁隆平院士曾在這里圓了讓天下人吃飽飯的“禾下乘涼夢”。他,苦心謀得萬民食,功過三皇蓋九賢。
吃了飽飯的人,產生了更高級的需求:學習、健體、社交、旅游……甚至掌控財富和權力。于是古城里就有了衙門、書院、店鋪、商會、茶館、戲院、教堂和宗廟。
如今,古城還是清一色的明清木屋,檐挨著檐,瓦連著瓦。數米寬的石板路,如那地球儀上的經緯線,把密密麻麻的古建筑群,分為九街十八巷。即使是當年有錢的大戶人家,也只是在窨子木屋四周砌了封火墻,表示與窮人劃分了界限。
白天,古城人是沒有時間和精力賞景的,都在吆喝中忙碌生計。只有一些外地人執手機自拍桿,或舉著長長的變焦鏡頭,陶醉地在古城走走停停。
古城的夜,才最迷人!當天邊的晚霞還未完全退去,對岸的蟠龍寺還在隔江敲打著木魚,古城便開始勾勒夜景。醉人的晚風最先從城門溜進來,晃悠在古巷斑駁的墻頭,牽扯著天空的云霞,撩撥著游人的裙擺。隨后,天色漸漸暗下來,一輪明月,掛在龍標山普明寺鐘鼓樓的木窗格上。幾盞蒙塵的紅燈籠,點亮了隱匿在夜幕中的青石小巷,街邊窨子屋和高高的封火墻模糊得只剩下淡淡的輪廓。幽幽深深的巷子里,皮膚皺巴巴的幾個老人,輕搖蒲扇閑嗑著,仿佛在咀嚼往日的歲月;三三兩兩的游人,恣意地細聽墻腳里流瀉的唐詩古韻,把那時光的鐘擺停滯在遙遠的年代。
現代人就喜歡玩穿越。古人吃膩了的野菜糠粑,被他們奉成了上等美食;住過的四壁透風的木屋,成了他們眼中的一道道風景;疊折陳放在歷史櫥柜的粗布漢服,被人們奉為穿著時尚;被饑餓折磨得皮包骨頭的瘦弱女子,被欣賞成了骨感美女;連在沅水中沉睡了上萬年的鵝卵丑石,突然蛻變成了享譽全國的“沅江彩玉”。
商機,一切都是商機。古城又沸騰了。鑿池筑亭,栽花植木;拆房擴店,布燈造景;辦洪馬,購游輪等等。一盤發展古城旅游的大棋,正在如火如荼地下著。
二
往年的二月還未放假,今年就已開學。早春的季節,還吹著冬季的寒風。貼伏于地的寸草,最先感知了大地的溫暖,長出些嫩綠的芽尖。朝露和每一株小草親吻私語,告訴它,冬季已過去。
與以往不同,校門口,沒有了祝福學生與老師的標語,而是擺放了兩幅復建敘州府衙的平面圖和效果圖。旁邊還擺了一圈盆景,像未諳世事的稚童,張著呆萌的笑靨,全然不知這里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古校也在拆遷之列。理由是這里曾是敘州府衙,還有那四層高的教學樓和潔白學生宿舍,破壞了古城的格局。有人憤慨:說雞窩里容不下白天鵝,該拆的是那些破舊木屋。還說,自古善舉頭三樣,修路架橋辦學堂。發展旅游就一定要拆掉這所百年老校嗎?我也參不透其中的玄機。
這里,每一寸土都烙印下時代變遷的印痕,都藏有一段被時光深埋的故事。
古校的前身是龍標書院,系黔陽縣令張扶翼于1666年建成,清同治八年復修,一時名流師生和韻成帙。1935年更名為黔陽縣立簡易鄉村師范。徐悲鴻的大弟子徐風曾在此執教美術;黔陽第一位共產黨員蔣希清(1923年入黨并任支部書記,后因叛徒告密入獄脫黨)曾在此執教國文。解放后發展成一所全日制完全中學,才高八斗的老校長的一副對聯:“倚鐘鼓望蟠龍得自然靈氣,偎芙蓉觀沅?育天下英才?!钡莱隽怂锰飒毢竦牡乩砦恢门c歷史功績。
高大雄偉古色古香的大門兩邊,掛滿了幾十塊獎牌,綴飾著它的偉岸身姿。有人說,教育的本質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為寒門育英才,始終是古校吟唱百年不變的旋律。為了不讓貧困生失學,老校長與辦公室主任步行去偏僻的鄉壤,探望和慰問特困生,因主人不在家,遭遇數十條惡犬圍攻,退守墻腳十幾分鐘才脫險。在古校,歷任校長從不把辦學理念和校訓刻在墻上,而是用言行把它烙印在師生的心里。
進大門是小廣場,中央立有“騰飛”的鋁質雕塑。右邊是高中教學樓與實驗樓,樓與樓相望,中間愛萱亭和草坪隔開,再往右是兩幢學生宿舍。左邊有一小片明清時期的破舊窨子屋,墻體已經開裂,梁柱開始腐爛,已有部分塌陷。若把它當住房,就沒有了使用價值,原來住在那的幾戶人家,都搬去了后面食堂旁的廉租房;若把它當文物,那就是蛤蟆的屁股都是精肉,甚至可能值價連城。
也許是風水好,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西方傳教士也把觸角伸進來,在學校操場旁修了幢中西結合的天主教堂。上世紀六十年代,教堂成了西方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產物,遭到人為破壞。九十年代古城文物開始受到保護,為了擴建校園,時任校長跑斷了腿,蓋齊了大紅官印,總算把天主教堂拆下來。當時是政績,現在是罪過。當學生宿舍進行到二期工程時,下游修電站道路被毀,大車進不來,管基建的總務主任,指揮大伙頂著烈日趕著馬車,將水泥、沙子和卵石一車一車馱進來,才按期完工,不耽誤開學。每當提及這些往事,管過后勤的楊副校長聲音便已哽噎。也許不久就會有挖機開進來,把這里搗毀。也不知這些曾用汗水澆鑄的工程的命運,是被廢棄?還是被善待?
物亦非,人亦非,過往的記憶成了一種傷痛。
整個高中樓空蕩蕩的。幾處門窗壞了,被風摔得啪啪直響。老師們見了心酸,在微信群里反映,某某教室窗戶爛了,某某班多媒體機出故障了。遠在外校遙控的總務主任偶爾在微信里回復:學校都要拆了,將就下吧!整棟樓就只剩校長室這個指揮中樞了。教務處只掛了塊牌,沒人辦公。都三年多了,教務主任和教務員一直空缺,老師們只是在開學時去領下課程表和計劃紙,平時都由鐵將軍把門。我從一樓上三樓,一間間教室前停留,想尋找曾經的足印。一時,有多少張熟悉的臉龐悄然走來,轉眼又悄然遠離。我,彎腰撿起往日丟棄的粉筆頭。倏忽間,一股熟悉過后的陌生感油然而生。
三
市治搬遷那年,我調來老校工作,父親堅持要送我。他曾在這里做學生,我來這里當先生。父親心里是高興的。他已很多年不來古城了,仍記得它的模樣,領著我從東門穿過青石小巷,來到學校。當時他也詫異于母校的變化,當年的教室和宿舍已蕩然無存,但很快找到了一棵老槐樹。父親撫著殘缺的樹桿,懷舊的情愫,纏繞古槐的枝葉滋生蔓延。他想起樹蔭下,被風吹過的夏夜。想起夏夜里,借助微弱的路燈溫習功課,被班主任逮個正著:“都半夜了,黑黢黢的,不要命了。學貴巧思,何必五更起三更眠?!必熈钏磿r就寢。然后第二天叫去辦公室,會悄悄塞給他一點葷菜。
父親生于貧苦人家,讀書家里給不起錢,全靠課余和假日去南門碼頭當挑工,賺幾個生活費。皮膚曬得漆黑,肩上起了老繭。困苦,無法剝奪他的理想,他半工半讀,堅持讀完了三年初中。
就在這棵槐樹下,我許下諾言:我將用我汗水擦亮百年老校這塊金字招牌。
一棵老槐,幾代情懷。
去年的冬季很冷,我怕它耐受不了寒凍而死去,不止一次在樹下久久凝望。
老槐,孤獨地立在教學樓后面操場旁的井隅,幾棵柳樹和樟樹都蓋過了它的頭頂。偶有涼涼的風搖晃著它稀疏的枝條,但沒剩幾片葉,不會唦唦作聲,就像垂暮老人欲言又罷,無奈地擺擺干枯的手。
老槐樹真的老了,老得失去了皮的柔性,失去了葉的光澤,老得只剩半條命了。原需兩人才能合抱的莖身,早已腐爛只剩小半,整個樹桿就像傾斜的半邊水槽,內面枯朽,外面蒼老折皺的皮也看不出任何生機。蟲蟻爬上去,乘機鉆孔筑巢,啃噬著它的軀體。只有那綠綠的苔蘚,填滿那開始腐爛的溝壑,想為它撫平那歲月的痕。
我肅立樹下,聆聽落葉的聲音。涼爽的風,從我身體穿透,窺視我靈魂的空洞,脖子不住地往里縮。又有幾片葉落下來,慢慢地翻滾著、回旋著,那么輕柔優雅,生怕碰傷了枝,生怕碰傷了芽胚。我抬眼,看了下那光禿禿的枝丫,應該是最后幾片落葉了。它們不是風吹落的,是時光剝離了它。干枯的落葉,準備就此化入泥土,守望生命的延續。寒風不知落葉意,忽地把它冷酷卷走。
花有落期葉有枯黃,四季輪回幾度炎涼?;蛟S這幾片落葉不值得替它悲傷,可它就落在我跟前,那枯黃的管絡,也曾有鮮嫩的汁液涌過,甚至在脫落的最后一秒,還在進行著光合作用。莫道秋悲涼,自古離情最斷腸。忽然覺得,古校如同這棵老槐,那片片飄落的樹葉是時光的沙漏,在替它數著不多的日子。自己仿佛是這冬季里漸次脫落的蜷曲枯葉,在站最后一班崗。這份凄涼,總在我心里揮之不去。
千年柏、萬年松,不如老槐腹中空。古槐沒有死,幾輪春風拂過,它又抽枝發芽了。生機與枯死融合,熱衷與淡泊交織,成了古校人心中的寄托。
四
建筑就像城市的羽毛,總在不停地翻新。不拆遷,城市就長不大。其實,五年前市府就規劃了“旅游興市,產業強市”的戰略,古校因此停止了招生,后經古校畢業的名流、學生家長和退休老師的多方呼吁,又恢復了初中部招生。新來的末任校長就職時曾說過:“三中古校已經死過一次,現在恢復招生,算是又活過來了。今后怎么個活法?是茍且偷生?還是再創輝煌?這是我們每個三中人必須思考和回答的問題?!?br />
臺下的教師聽了心在滴血。自從市治搬遷后,一座新城悄然崛起,市府投入巨資修建了芙蓉中學、芙蓉小學、隆平中學和隆平體育館。古城早已失去了經濟中心的地位和辦學的區位優勢。大家心里都清楚,拆遷已成必然,但仍幻想著奇跡再現。
新校長沒有讓古校起死回生,失去了財政支持和優質生源的古校,很快淪落為一所三流學校。掙扎沒有改變結局,只是延長和加深了痛苦的歷程。
百年古校,即將從地標上消失。眼淚,不是別言。有人站在校門口,深情地目送學生依依不舍地離開;有人在拍照,每一個轉角,都讓人情腸纏綿,千回百轉;有人撿一片槐葉,做成書簽,把那無數個日日夜夜濃縮成一段馨香的眷戀;有人在打包物品,整理心情,帶著古校的基因,去新的土壤耕耘;有人默不吭聲,把校園打掃得干干凈凈,準備最后的交接;有人怕學生和家長找不到新學校,在交代上學該坐哪一路車……人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宣泄自己滾燙的情懷。
無論世事如何變遷,古城永遠都是古城人心中守望的精神家園;古校早已嵌入古城,在這方土地播灑下理想、信念和文明的種子;那棵古槐,身處井隅,心向璀璨,激勵著一代又一代。
我們的祖先“山頂洞人”走出山洞,是進化,是進步!若讓他們的子孫世世代代守著山洞,用骨針和骨錐縫制獸皮衣服,人類將會永遠停留在母系氏族的舊石器時代。古校的消失,是古城發展旅游的需要,是教育資源的整合與重構,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古城這部史書,將翻開了新的一頁。
4月24日,我們學校舉行了搬遷儀式,可今天才是我們師生搬去新學校上課的第一天,心理應該高興,新教學樓修的真好,是按一流的標準設計的。但我總覺得自己還是古校人,深深地眷戀著三中古校,為了表達自己心里的這份不舍,才寫下這篇《古城古校古槐》。其實我們還真的是三中古校人,古校不是整體搬遷,是拆。在新學校,學生還不入籍,教師還不入編,等待我們的命運是下半年分流。有的可能留在芙蓉新校,有的可能去隆平學校,有的可能去鄉下或職中,不管去哪,都選擇了服從大局,沒有一個人去鬧,這才是我們古校三中人的精神。
陋文《古城古校古槐》能通過評審,我感到高興,因為這是對我學習寫作有所進步的肯定,也是對我的一種鼓勵和鞭策。同時也讓我感到意外,因為自己所學非中文專業,底子薄水平還很低,文中還存在不少的毛病。與江山網的高水平老師相比,還有很大的差距。
2019年我開始學習寫散文,投稿江山文學網。記得第一次投稿時,只求能發表不被退稿就0K。幾年來,得到菊韻社團眾多編輯老師幫助,提升了自己的文學素養,也找到樂處。
我在古城老校工作近二十年,目睹或聽聞了古城的變化以及古校的興衰,我深深地眷戀著古城,深深地眷戀著古校和校園井隅旁的那棵古槐,特別是這次古城發展旅游,古校被拆,教育資源重構,深深地觸動了我,這是我寫《古城古校古槐》的原始沖動,取材和架構中想將城、校、槐結合,呈現整體到局部的面、線、點的關系。表達自己心中那份不舍、失落、希冀等復雜情感。只因功底淺,有很多言不達意的地方,敬請諒解!
最后,遙祝評委老師和編輯老師夏祺!
您以前也在菊韻做過總編,非常地關心我們這些剛剛上路的文學業余愛好者,常常在群里討論寫作和文學鑒賞,發些寫作和賞欣的資料,對我幫助很大。雖從未謀面,但很敬佩您,敬佩您文學功底深厚,不光能寫,還很懂賞析。后來聽說您在大學教中文,水平比我們高出一大截,是菊韻社團的老人。
遙祝健康快樂!